探花郎寻妻小传(二十二)唯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凯发app官网

“我活着,起码能厚颜去陛下面前求个人情关照。因不值得为林嘉跟内阁去掰扯,他跟内阁要争的东西还多着呢,精力不能花在这种小事上,小孩子可怜,赐她些财帛田宅,给她个立身之本吧。太子道:“嘉娘受了不少苦,才寻回来。太子妃想起太子对她的评价:蛮豁达的

探花郎金屋藏娇是不能见人的事,所以每次凌昭来,都紧张地让他快走,小宁儿心里也明白的。她忙强作镇定,扭身走开,一钻进人群里就加快了步子,赶紧回家去了。

敲开门,马姑姑开门:“小宁儿,你回来啦。”

“怎么这么晚?”她问,“我们都吃过饭了,你吃了没有?”

小宁儿想说刚才遇到的那两个人的事,可话到了舌尖上又吞回去了。马姑姑是凌九郎的人。她还是决定去跟林嘉说,

府里选丫头,相貌是第一关。小宁儿相貌不过关,几次选丫头都被筛下去了。府里根本没她的立足之地。

她是没有机会到凌九郎跟前伺候的。

她的前程,终究还是跟林嘉捆在了一起。同样的错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到了里面,林嘉坐在榻上似正出神。

小宁儿唤了声“姑娘”,把街上遇到的两个男人的事说了。林嘉怔住:“找张安的?”

“是。”小宁儿说,“他们提到了布庄,说张安就这么消失了。怎么听,说的都是张小郎。”

小宁儿问:“姑娘,要告诉公子吗?”

林嘉想了想,怀疑还是赌债的纠纷。她道:“不必,有人找张安,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小宁儿也才反应过来。

是啊,找张安,与她们有什么关系。林嘉都和张安已经义绝了。她就是因为昨天的事,心神不宁,才一惊一乍了。

她有心想问张安去哪里了?怎就消失了?难道真是被卖了?凌九郎没管他吗?

每个人所知道的信息都不全面,不全面的信息便容易导出不正确的结论,小宁儿此时忽然明白了昨晚林嘉为什么面色苍白,呼吸又乱又重,

凌九郎都能给张小郎下药。

那如果、那如果张小郎被诱赌得家破人亡也是凌九郎安排得呢?

林姑娘不愿意做妾,一心想要与人平头正脸地做夫妻,凌九郎把她嫁出去。然后毁了她的家。打碎了她的坚持与信念,敲断了她的脊梁。

让她如今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安于在这里静静地做一个外宅小宁儿只觉得背后发寒。

林嘉等了一天,等到天色暗了,问马姑姑:“季白今天不过来吗?”马姑姑道:“没过来,大概明天会来吧?”

以季白过来的频率,今天不来那就明天来,总归超不过三天去。

林嘉点了点头。

马姑姑问:“找他有事啊?”林嘉道:“不急。”

不急,她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经历了那样事,她如今在没有人保护的情况下,甚至不敢迈出院子的门

他在家中守孝,还有近一年的时间。都不急。

等明日季白来了再说。她要季白传个话。她要见他。

有些事,即便揭开了血淋淋,她也想要个明明白白。不能像现在这样,暗夜里心里生了鬼,吞噬着人心。

她更希望,他能站在她面前,从容地告诉她,都是误会都是假的。

他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第二日季白中午来了。

他总是捡着饭点的时间来,或午饭,或晚饭。

因这个时间,人都在房子里,街巷上人就少,看到他的人就少。

林嘉道:“我有事找他,如果可以,请他这两日方便的时候,过来一趟。”“咦?”季白道,“好。”

想问什么事,又想林嘉既是非要见凌昭,定是不方便告诉他的事。便不问了。

林嘉还特意嘱咐他:“不必急。”季白道:“好。”

季白回去了。

该是歇午觉的时间了,林嘉回了屋里。马姑姑跟小宁儿说:“我上趟街。”成日里待在小宅子里,马姑姑闷得慌。

她功夫虽好,却本来不是护卫,她男人才是凌昭的护卫

她孩子大了,在山门里学功夫,有师父管着,不用操心。她便跟着自己男人在京城随着凌昭,夫妻不分开罢了

但她是女子,去了京城后又颇受后宅喜欢。

侍郎府的女眷出门,喜欢让她跟着,比男仆更方便。凌昭因此将她算进编制里,也给她开一份工钱。只现在成日里跟着林嘉住在这边不出门,实在闷。

下午趁着林嘉歇午觉,她就上街转一圈,也没多远,隔三四条街,就有商铺街,很热闹。

这片坊区住的都是殷实人家,治安不错。青天白日的,也不会有事。

林嘉本来在这里,也是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又不是坐牢,没什么不放心的,便去了。

杯嘉回了屋里,并不想歇午觉。根本睡不着,便拿本书,歪着看,

忽然窗户打开,跳进来个大活人。

两个番子一路迫踪着小宁儿跟到了林嘉所居的宅院里,

待小宁儿进去,门关上,瘦高的问矮壮的:“你看见了没?”矮壮的说:“看见了,她下盘真稳,是练家子。”他们说的是马姑姑。

外行看热市,内行看门道。马姑姑往那里一站,走动那两步,行家里手就看出来了。

瘦高的说:“怪。”

因这片区域非是什么富贵区域,都是殷实人家,两进,三进的宅院。可能是家有几顷田的读书人家,也可能是金陵的七八品的小官人家。

看那妇人的打扮,像是护院。这样的练家子,一般人的人家里少见。所以说怪。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张家那个事,跟邻居打听了一圈,再结合张安的快速消失,两个人就已经在怀疑张家是被人做了局。这种局他们太熟悉了,厂卫也常做。

往当官的人家里安插眼线哪那么容易呢。大家子里都是世仆家生子,根本不进外人。

便寻那些被信重的管事、受宠的妾室,甚至于得力的大丫鬓,诱其父亲兄弟儿子去赌,欠下巨额赌债,要么还钱、要么赔命,要么……帮厂卫做事。

都是套路。

“若真是她,生得那样美貌,可能被囚禁起来了。”瘦高的跟矮壮的说,这般美人,设局弄到手,关起来做个禁脔,也不稀奇。

待看到邻居有婆子端着板凳坐在门口择菜,便过去塞几文钱打听:“那户人家怎么大白天地关着个门?”

“一直就那样,搬过来就那样。也不跟邻居来往。乔迁酒都没请一桌,也不见给邻居们些见面礼。”婆子问,“你打听她家干什么?”

瘦高的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们家姑娘跟他表哥私奔了,我们是奉主人命来找的,一路追到了这里,有点怀疑那家.….…”

婆子一拍腿:“一有八九就是了。他家搬过来的时候,我瞅见一个小娘子下车,戴着帷帽。进去了再没出来过。日日关着大门,你说着没做亏心事,邻里邻居的,谁家一天到晚地关着大门啊,看我家,都敞着。”

一番打听之后,瘦高的对矮壮的说:“看来是被关起来了。”矮壮的说:“直接上门吧。”

直接上门就是换上制服,领着本地的差役直接拍门。瘦高的说:“先探探,探准了再上门。”

矮壮的道:“不好探,那妇人我看着不简单。”说的是马姑姑。

瘦高的道:“她总有出门的时候吧。”

二人便在这一带打转,先摸清了地形。

第二日上午转转没什么收获,中午去吃了饭,吃了饭过来,季白来了又走了,二人正看见马姑姑出门。机不可失,失不再得。

瘦高的当即就从后墙翻墙进去了,摸到正房。

窗户支着缝透气呢。

从缝里往里一看,次间里有个梳着妇人头的少女歪在榻上看书。那张脸,和画里的人太像了。就是她。

正左右无人,院子寂静。瘦高的拉开窗就跳了进去。

林嘉不想午睡,在次间里歪着看书,突然跳进来一个大活人!差点就叫了。

那人语速飞快:“姑娘别叫!我在找杜兰之女林嘉娘!可是姑娘?”

杜兰这名字阻止了林嘉的惊叫。

世上竟还有人能叫得出来杜兰这名字。

林嘉站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人:“是我,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娘的名字?”

男人掏出了身份令牌,躬身双手奉上。林嘉看了更吃惊:“东厂?”

世人谁不知道东厂。

男人道:“卑职受命,前来寻找当年离京出逃的宫娥杜兰。一路追查至陵县,又至金陵凌尚书府,再到张家,原以为找不到姑娘了,不想机缘巧合,终叫我们寻到了。姑娘,杜兰非是你生母,姑娘生母,乃是贵人。姑娘还有血亲在世,正在寻找姑娘。”

好像做过这种梦。

梦见自己的爹是贵人,来找自己了,从此就不一样了。但这现实和梦似乎不太一样。也找来的太晚了。

林嘉深深地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发问:“我的生母是谁?父亲又是谁?为什么我娘要带我逃离京城?还在世的血亲又是谁,为什么到现在才找我?”

瘦高的心想,这姑娘头脑蛮有条理。

瘦高知道要寻的是个公主之女,但也知道,林嘉的出身有问题。这等事,怎能由他来说。便避重就轻地道:“还在世的是姑娘的外祖母,是宫中的林太嫔。其他的,小人不知。”

外祖母是先帝之嫔,可知自己应是公主之女才对。

为什么会不知?旁的不知,为何连父亲是谁都不知?公主女儿的父亲,难道不该是驸马?林嘉道:“你这样说,无法取信于我。”

瘦高的没办法,道:“姑娘须知,先太后掌权多年,京城、宫闱曾有过许多动荡。不说勋贵人家、文臣武将,便许多亲王府里都曾血流成河,当年发生什么,小人不知,更不敢乱说。小人知道的,都是林太嫔交待的。”

“杜兰原是太嫔身边长大的宫娥,后赐给姑娘的生母淑宁公主。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小人不知道,只知道杜兰受公主之托,携姑娘逃出了京城。”

他又说了一些杜兰的特征,包括她背上的鞭痕:“说是三道左向的,两道右向的。当年因犯错遭鞭刑,差点死了,是林太嫔救了她的命。”

女子身体隐秘的特征都知道,林嘉再无怀疑了。

她屏息,问:“那你来………是要带我、带我回家去吗?”

“是,林太嫔在京城,盼着与姑娘团聚。”瘦高的道,“姑娘可是被人囚禁于此?姑娘莫怕,卑职这就去应天府支派人手,咱们正大光明地走,管他是谁,没人敢拦东厂办事。”

林嘉一惊,脱口而出:“不可!”瘦高的看了她一眼。

林嘉定定神,道:“我没有被囚禁。你既去过张家,该知道张家出了什么事。我是被人救了,安置于此,不必大张旗鼓。”

瘦高的道:“那姑娘与此间主人交待一下,与我等回京城吧。”林嘉却没说话,垂下了头去。瘦高的眼睛一扫。

张家不过一普通小商户,这屋子里却处处透着富贵精致,根本不是张家那样的人家能比的。说什么“被救”,这明眼一看就知道是被人金屋藏娇了。

男女事最难说清楚了,尤其是女子,哪怕一开始不愿意,若委身了这男人,也就认了。但番子身上有任务,须得带林嘉回京城。

他道:“要不然咱请此间主人一起去京城。此间主人既于姑娘有恩,想来贵人定会嘉奖。不知此间主人是何人,让卑职去与他接洽一下。”

林嘉抬起眸子,道:“不必。此间主人有许多不便,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你也不要去管他是谁。”

瘦高番子道:“卑职的任务本就是姑娘,别人的事咱不多管。”

林嘉道:“你给我几日时间,我还有些事得处理一下。待我收拾完这边的事,便与你走。”

番子正要答应,林嘉又道:“我希望………到时候能走得安静,不惊动任何人,能做到吗?”瘦高番子痛快答应:“都听姑娘的!”

既然说了不想惊动旁人,那眼下番子就打算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再出去正要走,林嘉忽然问他:“我的身世,是不是有很大问题?”

番子顿住。

因番子其实是知道一点的,也并非真如他说的那样全不知道林嘉将他的神情看得明明白白。

“我知道了。”她道,“不管怎么样,我要去见见我的亲人。””如果京城有我的家,我得回去。”

马姑姑趁着林嘉歇午觉出去逛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看林嘉醒着,还说了一句:“今日醒得早啊。”

晚上吃完晚饭又和小宁儿闲聊,八卦:“姑娘让季白带话给公子呢,你说公子什么时候会来?”

小宁儿猜道:“两天?三天?”马姑姑吃吃地笑:“明日必来。”

林嘉虽然让季白带话给凌昭说不必着急,但凌昭果不其然在第二天就踏着暮色来了。林嘉刚洗了澡,坐在榻上看书,小宁儿正帮她擦头发,凌昭悄无声息地过去,接过了小宁儿手里的布巾。

过了片刻,林嘉才觉出不对,一转头,帮她擦头发的不知道何时变成了凌昭。见她发现了,他笑了。一时,风也动,心也动。

“有什么事要找我来?”他问,

林嘉在这边的生活很安宁,有马姑姑看家护院,安全问题不用担心。季白至多三日便要来看一回,一切都如常。

只他每天都在想她,想见她。听季白说她要见她,他便觉得心有灵犀了。她定是也忍不住想见他了。

林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还是像往常,父亲的手稿整理得差不多了,在编纂目录。”他道,“写了些以后回京城要用的文书。”

“去过一回族学里,给子弟们讲讲课。””画过几幅画,写过几幅字。”

布巾掠过发根,他的指背碰触到了脖颈的皮肤。“其他的时间,在想你。”

林嘉抽气、屏息,脖颈控制不住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凌昭的手顿住。烛心哔啵。

房间里的空气远高于这秋夜该有的温度。且都是她发丝间、颈窝里散开的馨香。

凌昭屏住呼吸,低低地唤她:“嘉嘉……”林嘉转头看他。

他的面孔近在咫尺。

抬眼看,看进了他的眸子里。

好像幽黑的漩涡一样,要把人的神魂都吸引去。

凌昭按住榻几,将林嘉锁在身前。那滟滟的唇他在梦里尝过无数次了。他俯身向她的面孔贴过去。林嘉闭上眼,睫毛微颤。

凌昭只觉得喉咙火烧一样干渴,离那梦中的唇越来越近,仿佛那唇中含着一汪清泉,能灭了这火,能去了这魔。

“凌熙臣….”

林嘉却睁开了眸子,睫毛微颤,声音也微颤。”给张安下的,是避子药吗?”

她的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得见。吐气如兰。

却将火焰浇灭,心魔退却。凌昭浑身都僵住。

世上果然没有能完全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凡行事,永远都会留下痕迹,终有一天会为人发现。那些因这些天做的梦,因她的主动要见,因房中的独处而生出的克制不住的绮思都瞬间退却。理智重新回笼。

凌昭身体僵硬,抬起眼看进林嘉的眸子中。

她的眼神清明着,没有如梦里那样的氤氲和缱绻,也没有前些日子的迷惘失神。她又像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他放开手,林嘉得以舒直了身体,与他平视。她问:“是吗?”

凌昭垂下眼眸,片刻后,抬起眼:“是。”

林嘉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诱赌张安,以我偿债,是你的设的局吗?”凌昭瞳孔骤缩,立刻否认:“不是。”

“嘉嘉!”他道,”我不至卑劣至此!害人家破人亡!”

林嘉看着他,问:“给别人夫妻下药,使人无子,就不卑劣了吗?”凌昭抿住唇,无法辩驳。

林嘉问:“赌局是谁做的?”

凌氏族学有专门的学舍给住学的学生居住,不需要学生们在外赁屋。因此住学生的环境是很单纯的,左右邻居都是同学,他们就生活在学里,偶尔买买东西,才走出来到外面的铺子里去。

怎地就被人设了局?

若是在金陵城就盯上他们的人,怎地就能迫到族学去?

族学可是在凌氏族人聚居之地,也是到处都是熟面孔。生面孔的人到那里,扎眼得很。必是得有一个跟凌氏或者跟族学有关的人牵这个头,

刀疤三说,“一个真正的大家公子”。

张安能接触到的真正的大家公子,林嘉能想到的只有凌昭。除此之外,也没听张安提过谁,她对凌昭的怀疑全来自于所获得的信息的推理,是理智的。

但她的内心里实是希望凌昭能全盘否认一切,告诉她都是错的,可他没有,至少,下药的事的确是他做的。

凌昭知道,他不能再任由林嘉误会更多了,否则她和他就成了死结。”是十二郎,凌延。”他端正身体,告诉了她真相。

“是我疏忽了。过去一年他看着老实,又娶了秦家女,我以为他放下你了。”他道,“哪知他并没有。”

他便把凌延做的事都告诉了林嘉。

“原来如此。”林嘉喃喃道,“原来说的是他。”

仔细一想,凌十二是尚书府公子,在那些地痞无赖眼中,可不就是一个真正的大家公子么。只在她心里,从来没有把“大家公子”四个字用在凌延身上过,

说起“大家公子”,她的脑海里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凌昭,再无旁人。

林嘉怔怔片刻,忽道:“这么说,这么说……原来是我。”凌昭心中一凛:“嘉嘉!”

林嘉眼泪掉下来;“所以其实,还是我,我给张家招了祸对吧?”

“嘉嘉!”凌昭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妄自菲薄!”

他道:“你嫁到张家,孝顺婆母,操持家务,扶助家业,没有一点做的不好的。任谁也不能指责你。”

“张家败落,缘于凌延卑劣设局,张安浮躁虚荣,意志薄弱。与你何干?”

林嘉只摇头:“别说了。”眼泪扑簌簌地落。

凌昭的话自然说的是没错的。可放到现实里,谁不会觉得“倘若张家没有娶林嘉,或许就不会.….….”。世事如此罢了。

凌昭先前暂不告诉林嘉真相,便是怕她自责。

林嘉抹去泪痕,问:“凌延人呢?”

“与他勾结的他那亲生兄长,因讹诈威胁他,被他杀了。”凌昭告诉他,“正被我埋伏到,我便将他送了官。为了家里的名声,抹去了他故杀之罪,判了流放。但家里打点过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和他那亲生兄长,一并为族中除名逐族,死后不得葬入祖坟。”

林嘉吸一口气,道:“也算恶有恶报。”

凌昭沉默了许久,道:“世间凡行恶业,或迟或早,终会有业报。便是我,也逃不脱。”林嘉抬起眸子,抿唇许久,问:“既张安的事不是你,你,你又为什么……”

凌延的事既说清楚,那些最最糟糕的、折磨人心猜疑便消散了。留下的,便是完全无法回避的事。凌昭他,终究还是做了些什么。

凌昭也抬起眸子。两人四目相对。

“因为我想让你回到我身边。”他缓缓道,“你若有孩子,无论这孩子是留还是不留,伤害都太

大。”林嘉的眼泪再度涌上来。

“你明明……”她忍泪道,“你明明是真心实意将我嫁出去的。”

当初,林嘉知道,当初凌昭是真心真意地帮她寻了一门最合适的婚事。

张家的确有种种缺陷。可如果是在凌昭的庇护之下,这些缺陷便都不是问题。若没有凌延横插一道,林嘉或许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若那样,她感激凌昭一辈子。

一辈子他都是天上的皎日,水里的月光。

凌昭嘴唇微动,却觉得喉头哽住。

这个事,要真的用语言说出来,实在太难,太难。

林嘉的眼泪到底是没忍住。因这场梦碎得太彻底。

“是我回门的那一天吗?”她泪眼模糊地问,“那一天,你变了想法是不是?”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停在那一天呢。

停在那一天,一切都完美了。

她少女时代遇到了一位贵公子,洁如崖雪,皎如明月,

他的光芒分一些给她,她便能借以取暖。

纵日后,便生活中充满了琐碎,锅边灶台的烟灰,都没关系。

想想他的光芒,她便能打起精神,系上围裙,把琐碎收纳整理,把烟灰抹得干净,让自己的日子变得窗明几亮。待老去,含饴弄孙之时,偶尔回忆,都会闪着光。这样美好的事,为什么要去打碎。

梦回到那一天,凌昭又感受到了皮肤上的灼痛感,那些睡不着的夜里的折磨。

他猛地抱住了林嘉,将她按在自己肩头,咬牙道:“因为我,终究是个肉骨凡胎的俗人。”

“我原是想、我原本真的是想,给你好好地安排,护你一生平安的。””可那天,我在曾家见到你,你成了别人的妻子。”“我恍若一场大梦醒来。”

“你不知道那天的太阳有多大,照得我皮肤疼。”

“与你说完话,我走到垂花门,走了四十七步,几要被这阳光打得魂飞魄散,化作烟去。””我以为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可以静静看着你没关系。”

“我太高估了我自己,嘉嘉,我……我终是做不到,忍不了!”

林嘉泪水夺眶而出,洇湿了他的肩头。

一直以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光镜粉碎了一地。

不想什么探花郎,贵公子,皎皎白日光,把这些光芒都移去,凌昭凌熙臣……原来也和别的人一样,有血有肉,有他的欲念。

有让他辗转反侧,放不下的事,搁不下的人。对林嘉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真实过,

可太晚了。

他的梦醒得太晚了。

就如京城的人也来得太晚了。

若早一些,或许他们的命运便能走向不同的方向。可如今,已经成了这样,难以收拾“我知道我所行之事,比凌延也并不就高尚多少,大抵,一般地卑劣。”他道,“只是他更快抢先做了更恶的事罢了。”

“我原是想,对张安,我荐他入族学,再辅导他过院试,助他拿下秀才功名。生意上关照他,再给他牵线一门富贵姻缘。”

林嘉道:“这的确像你做事的风格。”

她的光华贵公子,便做坏事的时候,都要不失风度,慷慨大方得可悲可笑。她问:“那我呢?”

凌昭道:“我定会好好偿你。”

林嘉推开凌昭,抬头看他:“是让我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地……做你的外室或者妾室吗?”

“嘉嘉,嘉嘉……”凌昭轻抚着她的脸颊,叹息,“你终究是不明白。”她不明白他的疼有多疼,也不明白他的喜欢是有多喜欢。

能让他抛开了过往的原则与信念,起卑劣之心,行阴谋之事,只为了让她回到他身边。

凌昭收回手,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我从出生就佩戴的玉锁。”他把锁片放进林嘉的手里,“人都说,玉锁挡灾去难,是寄了命在里面。”

“林嘉,凌熙臣的命交给你。”

他将她的手掌合拢,让她握住了他的长命锁

“以先父之名在此立誓,凌昭凌熙臣……将娶林嘉为妻。”

林嘉震惊地抬眸。

手心的玉锁滚烫灼人,林嘉想松手丢开。但凌昭不许,他的手包着她的拳,紧紧地。林嘉咬牙道:“你疯了!”

凌昭却道:“我若继续任你作别人的妻,才真会疯。”“凌熙臣!”林嘉声音喑哑,“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凌昭道:“我自然知道。”

他道:“你想要一个家,我怎会让你与别人为半奴。”

这话重重击在林嘉心头。

这世间最懂她的人,一直都是凌熙臣。

林嘉用力摇头:“不可以,这不行!”

“嘉嘉。”凌昭搂住她,“你别怕,你要相信我。”林嘉伏在他胸膛,眼泪决堤。

凌熙臣不可以娶她。她在京城的身世尚存疑,很可能见不得光。更重要的是,她曾嫁过。

大周最年轻的探花郎凌昭,皇帝亲给他赐字“熙臣”。寄寓了多么美好的期望。世人都是这么看待他的。

就如林嘉在梅林隔着湖遥望水榭,看到烟气缈缈,会觉得那里定有个谪仙一样的人。

让这谪仙一样的光华公子因一个女子跌落凡尘,化作肉骨凡胎,光芒散去,多少人要对他失望!

林嘉想大哭。

却觉得无力,只紧紧地抓住他的襟口,无声地流泪。

林嘉想要推开凌昭。

凌昭却将她抱得更紧,低声道:“嘉嘉,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没有绮思,只有得偿所愿满足的喟叹。

林嘉的心软了。

她又何尝不想与他相拥,与他皮肉骨血融为一体她闭上眼睛,也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劲瘦有力,他的胸膛宽阔精实。

林嘉把脸深深地埋进去,鼻端全是熟悉的熏香。

她的身体在这怀抱中柔弱无骨,内心却逐渐坚定。“凌熙臣。”她低声说,“我不嫁给你。”

凌昭愕然,扶起她,盯着她的眼睛:“嘉嘉?”

林嘉终于摆脱了这些时日以来的迷惘,她的脑子清醒起来。

“我嫁给张安是没有错的。”她说,”你把我嫁给张安也是没有错的。”“后来的变数且不说,只我们那时候做的,都是对的事。””我和你,从来都不是良配。”

“我于你,门不当户不对,你于我,齐大非偶。”她冷静地说,”这是我们一直都明白的事。”正因两个人都明白,所以一个决定嫁人,一个决定将她嫁人。

这在当时的确是正确的,即便到了现在,林嘉也不觉得当时做错了。

“什么是良配?”凌昭问,”我以前也以为,当是门当户对,当是父母之命。可现在我才知道,两”相知,愿与齐眉,亦是良配。”

“我非是说前者不对,只人活着,不能只想着利物匹配,还得想着人心。人心若填不满,人生怎称一个'全’。只万物有形,人心无形。人心既无形,则'良配’也不会只有唯一一种。”

“以前,我自以为晓大义,明正理。其实陷于浮浅规矩,看不透,看不破,才令你….…”凌昭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才令你枉走了这一遭。”

这令人想笑想哭。

但是都过去了,过去了。

凌昭不回头看,只往前看。

林嘉垂眸,许久,抬起眸子:“你可知,当你告诉旁人要娶我,会怎样?”

“我自然知道。”凌昭道,“当我下定这个决心要娶你的时候,便得什么都考虑到。嘉嘉,我说过,都交给我。”

“在金陵不好操作,我会带你去京城,我会有安排,我不会让你去面对旁人的非议和压力,我会想办法使这件婚事为长辈们接受。”

看着林嘉只睁着清亮的眸子看着他不说话,凌昭知道犯错不要自责的说说,对林嘉是不能这样空洞地许诺的,。他本是不想让她操心的,从前她在凌府里的时候,身份受限,下事只能被动,会很顺从地接受他的安排。

可她嫁到张家之后,就看出来她的性子其实不是那样的。当她有能力去做的时候,她更愿意把一切抓在自己的手里。

可能那样才更安心。

凌昭于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林嘉。林嘉听懂了。

“你现在向外求的助力,”她说,“未来要付出什么代价偿还?”

凌昭拢了拢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还没完全干,松松散散地披着,他道:“外面的事真的无需你

操心,外面的事,是男人的事,我来操心。”

女人在内院,的确是无法操心也不该去干涉男子在外面做的事。最根本还是,没有能力去干涉。

林嘉看着凌昭的眼睛,他眸光坚定清明,不是那等为着情爱上头不管不顾的人。他是下定了决心,计算了成本与代价,考虑过后果,然后才要付诸于行动的人。

以理智的谋算,去实现看似不理智的事情。

他刚才说她“还是不懂”,他果真说对了。

她在此刻之前,的确是没有认识到他的决心之大,意志之坚这一切,缘于用情之深。

与这样的凌熙臣相知一场,没有遗憾。

林嘉看着他的眸子,笑了。她含笑点头:”好,我不过问。”柔顺得像从前一样。

这样太好了,两个人能沟通好,能心心相印,不互相猜疑,许多事情办起来就流旸许多。这是一种很好的状态。凌昭的心情大好。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嘉嘉,张家之事,我亦有行恶之念,才招致你今日之猜疑。”

“他日,不管你有什么疑虑,都像今天这样来问我。”他道,“我与你不会再有相瞒之事,你问,我必答。””你与我,无隐瞒,不相疑。”林嘉看着他。

她对他抿唇而笑。

她的眼中流动着情意,太过动人,以至于凌昭忽略了,她其实根本没有点头答应。

他忍不住抚上了她的脸。

林嘉扶住他的手,闭上眼睛用脸颊去感受他掌心的温柔与热度,以后或许不再有机会,且让她贪恋一二。

凌昭的手心变得烫人。

林嘉睁开眼睛:“回去吧。”凌昭很想吻她。

可现在他理智回笼,知道如果真吻下去,以此时此刻的氛围,实可能失控。

凌昭为父亲守孝从来不是为着沽名钓誉。

他只是在补偿,补偿父亲,补偿自己。补上一段分离的父子情。这是发自内心的。

他道:“从现在到我出孝,时间还很长。嘉嘉,你耐心等待。”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林嘉送他到槅扇门口。凌昭忽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

“嘉嘉,我还得交待最后一样。”他说。他的神情凝重,薄唇抿成一线。林嘉道:“你说。”

凌昭的唇抿了抿,才道:“纵我现在便开始谋算,这件事,依然可能失败。”林嘉怔住。

“任何事都可能失败。我做事并不讳言失败。我是想告诉你,若此事失败,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这光华灿人的青年道:“我可以不娶。”

“便我做不到娶你,我也可以做到不娶别人。”“你我之间,不会有别人横亘其间,也绝不会有别人以我妻子的身份压制你。”

这一刻,林嘉身形定住。仿佛雕塑。

是太欢喜了吗?

凌昭摸摸她的头,低声说,“别出去了,堂屋里有风。你头没干,别受了风塞。”

他说:“我走……”“了”字没能说出口。

因林嘉踮起脚,吻了他的唇。凌昭只觉得脑中“轰”地一下。

林嘉离开他的唇,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凌昭向后踉跄了一步,正迈出了槅扇门,还扶了一下门框才站稳”我……”他道,“我得走了。”必须得走了。

林嘉点点头,温柔地道:“回去吧。”

凌昭看了她好几眼,终于肯放开了门框,毅然转身走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林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凌熙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和这样的人相爱过,相知过,相约长相守。林嘉觉得,她在金陵实在没有遗憾了。但她也必须得走。

她虽不懂官场,却知道足以可家族对抗的筹谋,付出的必然是相应巨大的利益。

他爱她爱得赤城,甘愿付出。

她却不能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有些人,曾经遇到过就可以。有些爱,曾经拥有过就该知足。

她从懂事起,口中的每一餐饭、身上的每一件衣都来自凌家。从来无以为报,

如今她在这宅子里,一针一线都不属于自己,依然是身无长物的状态,拿什么回报凌熙臣?唯有从他的世界里安静退出,让他的人生回归正途。

她一直对一些微妙的东西直觉敏锐。昨日里突然发问,番子当时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的身世不会是“公主之女”那么简单。

不管怎样,她都得亲自去看看。

京城既有亲人,便成了她的退路。否则,她现在真的还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从凌昭的世界里退出来。

翌日,小宁儿看到林嘉像是在打络子,她问:“姑娘今日不做点心吗?”林嘉“嗯”了一声,道:“不做了。”

她专心地弄着手中丝线,待弄完,张开手掌翻过去。丝绳垂悬在手指上,下面悬着一片玉锁片。原来,她给凌昭的玉锁片结了丝绳。

“小宁儿。”她唤小宁儿过来,“帮我戴上。”小宁儿便过来帮她将玉锁片戴在了颈间。她道:“系牢一些,死结也没关系。”

又过了一日,到了她和番子约定的日子。

她写了一封信交给马姑姑:“劳烦姑姑帮我跑一趟,把这封信交给他。”

马姑姑太闷,乐于跑腿。

拿了信,出门前还嘱咐小宁儿:“紧闭门户,别随便给人开门。”

季白一直在往这宅子里送东西也送人。

如今有厨娘、烧火丫头,粗使奴婢、专门打理花园的婆子和专门干重活的婆子。其实一院子人呢。这里治安也好,左右邻居都是正经体面人家。青天自口马姑姑没什么不放心的,拿了信便往尚书府去了。

她走后,林嘉等了片刻,确定她走远了,至少两条街,才从袖管中取出一截手指长的金属细管。这是瘦高的番子给她的,这是一只特殊的哨子,林嘉站在前院,对着院墙吹响了这哨子,小宁儿感到莫名,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两个男人便从天而降似的跳了进来,小宁儿吓得要惊叫。

林嘉道:“小宁儿,别叫。”

马姑姑到了凌府还跟季白信芳打了招呼。季白讶然问:“你怎么回来了?”

马姑姑扬了扬手里的信:“那边让我给翰林送个信。”她可不是玩忽职守瞎跑出来的。

马姑姑直入了园子,直接往水榭去。

凌昭听说林嘉给他写信,也是惊讶了一下。其实他的内心中在这一瞬闪过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但人在爱恋中,正两心相知,内心里怎会相信那些大脑的理性发出的警告。自然是压下去,还问:“她有什么事不能让你带话?”

马姑姑也知道这两个渐入佳境,还笑道:“我哪知道。”以为是诉衷肠的情话呢。

小姑娘们常这样矫情。住在一个府里,有时候还要互相写信。写句诗写句词,夹个花夹个草的,让丫鬟传递。

其实京城的府邸没有金陵老宅这样宽绰,姐妹的院子就隔几步路,就是要写信。

凌昭久居侍郎府,也知道侄女们这些小矫情。

只到了林嘉身上就不觉得是矫情,反而欢喜,遭退了马姑姑,独自拆开的时候那唇边都是带着笑意的。只是看了两行之后,笑意消失了…..凌昭的脸色变了。

待看完,他霍然起身,大步便向外冲去!

宅子里,林嘉已经离开了。凌昭带人便要往城外去追。

季白信芳死死拦住他:“公子!公子!不行的!”青天白日的。动静太大。

马姑姑说:“我去!”

她如今方晓得自己被调虎离山了,懊恼得很,带了两个师门弟子就追去了。

小宁儿跪在凌昭面前回话,声音发颤,给凌昭讲当时的情形:“就,姑娘吹了个哨子,那两个人就跳进来,姑娘不让我喊……”

凌昭问:“之前见过吗?”

小宁儿不敢瞒着,因她见着那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便想起来了,把当时街上遇到,听到他们提及张安的事说了。

凌昭知道番子的身份,因林嘉在信里都说清楚了。

她说,京中厂卫来寻她,原来她非是杜氏亲生,乃是一位封号为“淑宁”的公主之女。如今生母已经亡故,还有外祖母在世,是宫中的林太嫔。

这些她都没有瞒着。

因为凌昭明年也要回京城去,不出意外的话,大家迟早还会再见。【九郎最知我,我一生渴望,便是有家。】

【身世尚存疑,但亲人尚在,既有能力来寻,我必得去看一看,京城是否有家。】

【只我与九郎,终非良配。】

【良配或有千万种,我自不能识尽。唯知此一种,需一方付出其巨方能缔成姻缘者,绝非良配。】

【众口能铄金,积毁可销骨。便九郎不屑世人讥笑嘲讽,又如何对得起长辈教导,家族培育。【九郎欲犯此错,皆是因我。】

她觉得都是她的错。张家败落也是她的错。

凌九郎分明端方君子,如今却要行事狂悖也是她的错,世人眼中满身光华的探花郎不该做这样荒唐的选择。

【梅林湖畔,烟波水榭,明月君子。】【今生得遇凌熙臣,人生足矣。】

【他日京城再见,盼闻九郎佳讯,喜高门贵女,贞淑静婉,与君齐眉。】【金玉良缘,世人艳羡。】【我亦无憾。】

小宁儿说着,哭了起来:“姑娘不要我了……”凌昭面无表情,道:“别哭了,你以后跟着我。”

林嘉的信末尾,托付了小宁儿。

小宁儿做了那样的事,实有违时人对忠仆的要求,但她又救过林嘉的命。林嘉将她托付给了凌昭。

小宁儿是知道的。林嘉走之前告诉她了,小宁儿才更伤心。

于凌昭,她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毫无价值,

长这么大,只有两个人真的对她好。一个病死了,一个走了。

凌昭问:“她带了什么走?”

小宁儿摇头:“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么大一个小小的包裹。”她伸手一比划,凌昭便知道,林嘉只带走了那个螺钿鲁班锁。以前以为是母亲的遗物,现在看来可能是真正生母的遗物。

“什么都没带吗?”他问,声音微微喑哑。小宁儿道:“没有。”

番子当时问有什么要带的。

林嘉道,没有,这里没有我的东西。

一个时辰之后,马姑姑回来了。

“追上了,与姑娘见了一面。”她道,“是真的厂卫,还有应天府支派的差人和府尹借出的仆妇一同护送。”

她问:“翰林,林姑娘真的是贵人?”

凌昭等待这许多时间,已经反复将林嘉的信读了很多遍。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问:“她说了什么?”马姑姑踌躇。

林嘉和她见了一面。

她说:“让他好好守孝,待将来,娶一门好妻,我不可能嫁给他,等他过了这段时间,头脑清醒了,就知道我做的对。”

马姑姑当时就骇然。

因林嘉从不是会乱说话的人,她这样说,只能是凌昭许了妻位。那就真的是疯了。难怪林嘉会跑。

大家都不敢说话。

许久,凌昭问季白:“京城可有林太嫔、淑宁公主其人?”

季白和信芳想了又想,半天才道:“宫闱里先帝的人不清楚,但公主……,便长公主和大长公主中,也没有封号淑宁的。”

凌昭便是因为对这两个人完全没印象,才要问季白信芳的。

林嘉的信里也说公主已经亡故,那应该是去得很早,早到大家都没听说过。还有一点是,公主的夫家不显。

林嘉的身世肯定是有问题的。大概率是出在父族身上。

凌昭先前已经拓了林嘉的玉片上的印记发往京城,他寻的是林嘉的父族。

只万万想不到,林嘉的身世竟在母族这边有隐情。公主之女怎会流落在外?

亲王们为着大位要争一争、博一博。公主不同,谁做皇帝她们都是公主,没有那么大的利益驱动去掺和这些要人命掉脑袋的事,

太后活着的时候,公主们只要肯低头奉承的,大抵过得不会太差,

林嘉的母亲是怎么回事?

便父族是被太后拿掉的家族,获罪伏诛,一半的皇室血缘也足以保住林嘉。太后的敌人那么多,不至于对个女婴赶尽杀绝。

但好在,太后已经不在了。皇帝正在清算太后的势力。

现在才有人来寻林嘉,也说明林嘉的亲人,那位林太嫔,现在的境况比以前好了。

一个太嫔没有能力动用厂卫,寻找林嘉的事,必是在皇帝那里过了明路,得了皇帝的指示的。

凌昭的心静了下来。

确认了果真是东厂的人,便知道林嘉现在安全。至少这一点不用担心。

他现在在孝期,不可能追到京城去。若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在世人看来,罪名当然全是林嘉的。

凌昭垂下眸子。

许久,他抬起眸子:“季白,你代我回京城看看。”而他自己,得留在金陵,直到明年五月份。

季白当日就收拾东西带了几个人离开了金陵,迫着林嘉回京城去了。凌昭静下心来。水榭一如往日。

谁也不知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探花郎改变了多少。

只有四夫人多少察觉了点。

“你不太对。”四夫人肯定地说,“在我面前别装,我是你娘。”

凌昭道:“待出孝,母亲与我去京城。我已经谴了季白过去另购置宅院。到时候母亲独住一处,大伯母看不到,我不拘着母亲,母亲可以随意出门。”

四夫人怦然心动了。

因在金陵,她头上有公公婆婆,还有妯娌,她是不能太随意的。她斜乜着凌昭:“真不拘着我?”

“不拘着,你戴个帷帽出去,谁知道你是谁。”凌昭道,“若父亲还在,也不会愿意看孩儿拘着母亲。”

四夫人总觉得这里头有坑。只说不清坑在哪里。

那就不管了。四夫人的性格,原就是有坑就开开心心往里跳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冬日。

十一月中旬,凌昭掐着日子算,林嘉该到京城,该见到亲人了。

京城的模样,杜兰给林嘉描述过许多遍。

当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的时候,京城正大雪,遍地银装素裹。城墙巍峨雄壮,震撼心魄。林嘉挑开车窗的帘子望着这雄城。

这是她出生的地方。

车里的仆妇给她盖了盖膝头的皮裘,念叨:“京城可真冷啊,夫人小心别冻着。”林嘉虽年轻,却梳妇人头。

应天府尹家的仆妇不知道她的具体身份,但知可能是贵人,便称夫人。

到了京城,先在一处地方落脚,洗漱换衣休息了半日。仆妇便与她分开,有人从番子手中接手了她,换了车进了很高很高的墙里,比寻常人家的院墙高得多了,失红色。

有侍卫细细检查。

接她的人出示了令牌才进去。

到了一处地方,便不能再坐车了。

下车步行,走了好远好远的长长的夹道,此时,方明白深宫的“深”字怎么写。

终于到了一处殿里,有个男人半倚在榻上,下首做了一个老妇人。她的头发都白了,但眉眼依然美丽,可知当年是个美人。当林嘉走进来,老妇人失态站起。

两个人互相凝视,眉眼中能找到熟悉感。

“孩子……”老妇人激动伸出手,“淑宁……”

林太嫔一看到林嘉,便知道她是淑宁的孩子,她与淑宁长得太像了。宗室女大多美丽。淑宁生得格外美。

少时也曾受过先帝的宠爱,只憾先帝去得太早,开始了太后的时代。皇帝病弱,大家都仰着太后的鼻息讨生活。

林太嫔抱住了林嘉痛哭:“孩子,苦了你。”

林嘉失去了杜兰,失去了杜菱,终于又有了亲人,与自己的外祖母相拥落泪,直到那个脸有病容的男人说到:“好了,大喜的事,不要悲伤。”

林太嫔收了泪,忙道:“快拜见陛下。”

林嘉也知道这是皇帝,只刚才亲人重逢相认,顾不上。此时跪下去,恭敬叩头:“参见陛下。”

皇帝道:“起来吧。”

待林嘉站起,皇帝到:“近前来。”林嘉走上前去,皇帝细细看她。

皇帝其实不太记得淑宁的模样了,但见到林嘉又想起来了,他道:“果然是像淑宁皇姐。”

他叹息了一声,道:“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林嘉道:“一直在金陵。娘亲带着我……便是宫娥杜氏,她抚育了我,是我的娘亲。因在家乡难讨生活,她带着我往金陵的凌尚书府投奔了她的堂妹,我称为姨母的。这位姨母在尚书府三房为妾。金陵凌家仁善,肯收留我们。没两年,娘亲去世了,姨母接手抚育我长大,只她也病逝了。待我及笄,凌府给我置办的嫁妆,嫁一商户家童生为妻。”

林太嫔问:“你夫君一同来了吗?”

“没有。”林嘉平静道,“夫君不争气,叫人勾了去赌,将我抵了赌债。幸而得人及时相助,与他义绝,脱身出来。没多久,京城便来人寻我。”

命怎地这样苦。林太嫔又落泪。

这些事,林嘉等待的那半天功夫,皇帝已经听人禀报过一回了。他点了点头:“受苦了。”

林嘉道:“并未。这些年,一路都有人爱护。娘亲姨母俱都是慈爱之人,凌府仁善高义,容孤女存身。只嫁得人不争气,也幸得人及时救助,未曾损伤。说起来,是极幸运的了。”

她说着这些的时候,自然想到的是凌昭。

眉间舒展开,并不见愁苦怨恨,反见释然豁达,小小女子这一番经历,却不自怨自艾,自伤自怜。心境不错。

皇帝点了点头。

皇帝的身体是肉眼可见的不太健康。

他宽慰了林嘉两句,道:“既回家了,以后不必担惊受怕。有什么需要的,与舅舅说。”林嘉叩首谢恩:“谢陛下。”

祖孙两个退下,林太嫔一路都不肯放开林嘉的手,携着她到了自己的宫中。屏退了宫娥,又一番喜极而泣。

林嘉劝慰许久,待老太嫔收了泪,终于问出了她的疑问。”我的母亲既是公主,父亲是谁,我因何流落在外?”

老太嫔擦了眼泪,似乎难以启齿。林嘉屏息等待。

许久,老太嫔长叹一声,道:“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淑宁公主是林嫔的女儿,貌美非常。少时也曾受先帝宠爱,

只后来先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又拖了许多年,一直在宫里修丹炼药,不问政事。

身体不好的皇帝对健康成年的皇子们感到厌恶,疑心重重,一直不肯立太子。皇后趁机把持着朝政,宣平侯府煊赫一时,无人敢掠其锋芒。

其时,宣平侯府子弟尚了一位公主,娶了一位郡主,已是荣耀。偏皇后的一个侄子又看上了淑宁公主,非卿不娶。

林嫔是宫女出身,以美貌获宠幸,凭生了公主位列九嫔,毫无背景。

皇后觉得,让淑宁公主出降宣平侯府是给淑宁的荣耀。别的公主想要还抢不到呢。她是公主嫡母,又代皇帝问政,一道旨意便指了婚。

淑宁公主接到旨意的时候脸色苍白。

她拒不接旨,直奔了中宫,哀求皇后收回这道旨意。

“哦?这么说你有了意中人?”皇后道,“那没关系,忘了那个人就行。”

皇后没有抬眼看她,她忙着批阅奏折。

她的指甲不像后宫嫔妃那样长长的、尖尖的,修得短而圆,方便她执笔。“傻孩子,你以后会明白, 男欢女爱,远不及权势富贵来得重要。”

但淑宁频频叩头恳求。

皇后终于停了失砂笔,抬起眸子。

“这么看不上宣平侯府吗?”她冷冷地说,”你那意中人是谁?说来我听听。”她的声音带了杀意,淑宁打了个寒颤。

她离开中宫的时候恍恍惚惚,下意识地便去了林嫔的宫里,见到亲生的母亲,扑在她膝头痛哭。她已经接了旨意,将要去作宣平侯府的媳妇了。

公主可以自由出宫,嫔妃却不能。林嫔才知道她有了意中人。

“傻孩子,若真有意,该早些让他请旨尚主。”

淑宁公主泪流满面:“他……他是庶子。”

谁家敢为庶子请旨尚主,也太藐视皇家威严了。便是宣平侯家,也不会如此。林嫔长叹一声:“那就是你们注定无缘。”

林嫔问:“是谁家的孩子?”淑宁不肯说。

林嫔叹气:“那就永远别说了,放在心里,最好忘掉。别给他招祸。”

淑宁公主终于还是出降了宣平侯府。

生为公主,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有自己的府邸。这一点是郡主、县主都羡慕得要死的。按礼制,不得允许,驸马是不能在公主府留宿的。

淑宁公主虽然和驸马圆了房,但始终冷淡,不愿意与驸马亲近

男人对女人的热情是很容易散去的,特别是在睡过了她之后。权势之家,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探花郎寻妻小传(二十二)唯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驸马内闱有许多美人,很快就对冷淡的淑宁公主失去了兴趣,觉得她木讷无趣,不会取悦男人。林嫔因为“不会教女”,被皇后训斥过好几次。

林嫔只叹气,当淑宁进宫的时候,她劝她多与驸马亲近,早日诞下子嗣。淑宁只低着头不说话。

林嫔问:“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淑宁眼泪落下来:“他娶妻了。”

“就是这样啊。”林嫔说,“谁都得过日子,忘了吧。”

但人成长的环境决定了性格的不同。

倘若一碗米饭和一张名贵琴同时摆在眼前只许选一个,林章心选精米饭,淑宁却会选名贵琴

因林辜从小寄人篱下没有家,她首选得吃饱客暖,情情爱爱都是奢侈的东西,消耗不起

淑宁却是皇室血脉,长在宫中,从不曾为衣食发愁,自然会选琴棋书画和爱情。

淑宁和驸马最终成了各过名的日子。

这一年皇帝殡天,宣平侯府从诸皇子中选了出身不高身体也不好的一个推上了帝位,这一年皇后成了太后,淑宁成了长公主。

这一年异族叩边,前线打了败仗,折了许多武将。京城又往前线送人,许多勋贵子弟纷纷奔赴边疆,求一个封狼居胥。

这一年边境和朝中都动荡,许多宴会和冶游都没有了,京城的贵人们都很消停。驸马有大半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妻子了。

忽然有人告密:淑宁公主在公主府里生了一个孩子。驸马大怒,带人冲进了公主府。

淑宁公主让杜兰带着那个孩子逃了。

面对驸马的质问,承认了孩子的事,并谎称那孩子夭折了。这一顶绿帽子稳了。

这事虽不能声张出去让自己没脸,但驸马也忍不了这口气,一状告到了太后那里。还没有人敢这样折辱宣平侯府。

尤其这时候,文臣们正在逼太后撤帘还政,朝中斗得厉害。太后大怒。

为着宣平侯府的面子,不好明面上动淑宁,却撤了林嫔的位份,将她打入了冷宫。

这时候朝堂里都在争权,先帝的一个毫无背景的太嫔没了位份进了冷宫这种后宫事朝臣们根本看不见听不着也毫不关心。

只有一些带着颜色的八卦悄悄流传在皇家和宣平侯府的亲戚女眷中。

这场权力的争夺因新皇帝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挺不过来夏然而止,

虽然后来他挺过来了,但臣子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病秧子身体是真不好。你要为他争,他还真不一定接得下来,

真是有力无处使的感觉,憋屈死了。

淑宁公主明面上没事,实际上被圈禁在了公主府里,里面全换了人。她的身体和精神很快就垮了。在她病逝前,皇帝为她求情,请林嫔一见。

这时候皇帝死了元后,娶了新皇后。新皇后是太后的侄外孙女,太后对此比较满意,给了皇帝这个面子。

林嫔被送到公主府与淑宁见了最后一面。淑宁告诉了她:“我让杜兰带孩子逃了。”

但林嫔问孩子的分亲到底是准,淑宁至死没有告知。

“他不知道。”她说,“他不知道我有孩子了。”

淑宁病逝。

朝廷收回了公主府。驸马另娶。

一年多之后,凌昭来到了京城,开始了他在大伯父身边受教学习的生活。这时候,京城上流社交圈子里早就没了淑宁公主这号人物。

此时杜兰在京郊某处赁了房屋抚养孩子,

她其实一生未嫁,但为了孩子梳了妇人头,假装是寡妇,

只寡妇门前是非实在很多。杜兰支撑不下去,待孩子五岁能立住的时候,搭船回了家乡。不想兄弟们贪得很,想将她再嫁卖,还差点卖了林嘉,

杜兰知道此处不能再待下去,打听了堂妹杜菱的情况,带着林嘉逃到了金陵。

她在宫中长大,宫中有专门的课堂叫宫女读书识字,她可比她那些县城都没去过的兄弟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凭借从堂弟那里得来的信息,摸到了凌府,果然找到了杜菱,自此,在凌府庇护下,孤儿寡母总算是过上的安稳的日子。

时光飞速流去,便到了现在。

林嘉在杯太嫔的宫里,垂眸听杯太嫔讲述了她生身母亲淑宁公主的往事,

有一些吧。又不是太失望。来之前就隐隐有预感了。

那时候问番子,番子那神情就透露了一些总之不是光明正大的感觉。果然,私生女。

更难听一些,奸生女。

林嘉倒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离开凌昭终究是对的路上也不是没做过摇身变成贵女与他门当户对的梦,只那种梦做做便罢了,还是踏踏实实地活

她问:“婆婆,我以后在宫里跟你一起生活吗?”

林太嫔握着她的手:“你我分别多年,且先在宫里陪我一阵子。然后,我会把你送出宫。”林嘉诧异:“要把我送到哪里?”

“陛下赏赐了我许多财物。”林太嫔道,“待我想办法,给你在京城中置办些产业让你傍身。最好,能给你寻一门亲事。”

林嘉一颤,道:“婆婆,我不嫁。我嫁过了的。”

林太嫔叹口气。

“嘉嘉,我年纪大了,你又太年轻了。”她说,“不能像我一样在宫闱里消磨生命。若你在这里待得太久,我怕等我没了以后,你适应不了外面的日子。那时候若再出去,也没人护着你。”

“我活着,起码能厚颜去陛下面前求个人情关照。我若没了,这京城中掉个招牌下来,砸死五个人,三个都得是权贵。你一个人,我怕太难。”

人的生命是很容易消散的。

杜兰、杜菱都曾是林嘉生命中重要的守护者,她们都年纪轻轻地便去了。何况林太嫔已经这么大的年纪,看上去身体也并不是特别强壮健康。

林嘉伏在外祖母的膝头,轻轻地道:“别说这种话,我才刚找到你……”

林太嫔抚着她鸦青的发,恍惚当年淑宁还在她身边。她其实还有些话没说。

林嘉肯定是要送到宫外去的,因这宫中,还有一些厌她的人。

皇帝去了皇后那里,告诉她:“淑宁的孩子找回来了。”皇后撩起眼皮:“竟还活着?”皇后的语气中带着不喜。

皇帝喜欢林嘉看淡过往的豁达心境,他道:“怎么都是我外甥女。”他又说:“这孩子吃过不少苦,怪可怜的,给她个县主做吧。”公主的女儿可封县主。当然也不是一定会封,看皇帝的意思,公主的女儿终究不是皇家人。

皇后的语气尖锐了起来:“一个奸生女凭什么当县主。”皇帝看了她一眼。

皇后醒觉到自己说话太硬了。

现在不一样了,太后不在了,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怎么就又忘了。

皇后忍住气,道:“别的不说,便说这谕旨怎么写?公主的沧海遗珠?到时候内阁封还回来,难看的不还是陛下。”

正经的圣旨要经过司礼监和内阁。

如今司礼监经过清洗,都是皇帝的人了。这一道旨过去没问题,可要过内阁的确难了。

皇帝的表情松动了。

因不值得为林嘉跟内阁去掰扯,他跟内阁要争的东西还多着呢,精力不能花在这种小事上,小孩子可怜,赐她些财帛田宅,给她个立身之本吧。

皇帝都已经退一步这样想了,倘若此时皇后学会闭嘴,林嘉的事就如她所愿地黄掉了。偏皇后内心里告诫着自己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她非得道:“淑宁不守妇道,做出这等无耻之事来,当年我小舅舅气得要杀人,娘娘也气得差点病倒。如今她的女儿倒要来沾皇家的光,岂有此理。”

当年的事皇后是知道的。

淑宁死的时候,她才刚册了皇后没多久。太后把淑宁做的丑事告诉了她。她本来也是宣平侯府的外甥女,被戴绿帽子的恰是她外祖父母老来得子的小幺舅。

她这番话勾起了皇帝淡去已久的回忆。

当时的确太后是勃然大怒的,当然其中很多是因朝堂之争而生出的迁怒,但她的确是很怒。那时候皇帝是战战兢兢的,甚至不能好好欣赏那怒气。

现在皇帝被勾起了回忆。

淑宁公主以前也关照过他,有那么一点点香火情。但其实比不上她羞辱了宣平侯府更让皇帝喜欢。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嘴角泛起了淡淡的讥讽的笑。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反弹。什么人,什么事,若是长期以来被压得太厉害了,如果没有被压折、压死,他就很有可能会反弹。

皇帝现在就是对太后反弹了。

给不太见得光的外甥女封诰这个事,一想到要跟内阁争,皇帝本来都已经想放弃了。皇后非得提太后,提宣平侯府。

此二者压了皇帝多少年了,现在一个死了,一个夹着尾巴低调起来,还敢提?

皇帝就反弹了。

第二日,他把林嘉又唤了来。

那殿里除了皇帝,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兴王兄,就是她。”皇帝说,”嘉娘,近前来,见过你兴王舅舅。”

林嘉便上前给这位舅舅行礼。

兴王道:“好孩子,免礼,免礼。”

兴王打量她,对皇帝说:”这看着挺好的。”皇帝也想起来问:“嘉娘,可读过书?”

林嘉道:“在凌府的时候,与凌家姑娘一同上过家学。”

皇帝细问了两句,确认了林嘉基本上完整地接受了一个士族闺秀该接受的教育。兴王道:“挺好挺好。”

皇帝道:“嘉娘,跟你兴王舅舅去,听舅舅的安排,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是皇帝的命令,林嘉虽心存疑惑,依然听从了。

其实若是凌昭这样的人,便知道皇帝的命令也不是那么无往而不利的。但对林嘉这样的人来说,皇帝的命令就像天一样大。

毕竟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林嘉便跟着兴王走了。

到了兴王府上,带她见了兴王妃:“这是你舅母,都不用见外。”兴王妃带着矜持的笑,受了她的礼。

过了几日,兴王和兴王妃带着林嘉往郊外礼佛并游玩。于林嘉来说,什么都没发生,非常平静地去了,回了。但顺天府这边接到了兴王报案,说是遇到刺客行刺。顺天府欲要查,东厂直接接手了,“勘查“一番之后,“破案”了,称是杨元残党。

还以为东厂要借机大肆牵连呢,各方都紧张起来。哪知道东厂弄了几具尸体,就宣告“贼人伏

诛”了。

东厂怎么转性子了呢?不趁机敲诈勒索连坐了?

正莫名,皇帝一道谕旨下到内阁,称当刺客之时,有民妇林氏,保护了兴王妃。兴王妃已经认其为义女。

皇帝以其义烈果敢,要封她做县主。内阁:“……”

就这个故事编得就很扯淡。阁老们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有人道:“这是个什么人?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细看资料,那妇人才及笄,还是青春少女呢。怎么回事?草非是皇帝的沧海遗珠?或者兴王的私生女?或者是他们两个谁的小情人?

想一想最后一个可能性又否了,若是男女事,收进后宫,府里就是了。

有人道:“这怎么办?封还?”

皇帝的旨意要经过内阁盖章同意,才能发出去,才能有法律效力。若内阁不同意,也可以打回去。

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是想封谁就能封谁的。

只这次的事怪怪的,首辅道:“先问清楚。”

首辅和新上任的秉笔大太监在值房里坐下一起喝了杯茶,把台面之下的事情搞明白了。原来是个已故长公主的私生女。

亲王的私生也就罢了,公主的私生实在有违教化,按说这就该封还回去。

新的秉笔大太监道:“这也是当年于陛下有香火情的人,且当事的另一方,可是宣平侯府。”怎么说呢,就很微妙。

因为首辅也非常厌恶宣平侯府,外戚干政,斗了一多年了。首辅一下子就理解了皇帝的心理了。

首辅与几个阁老私底下一通气儿,户部尚书郑谨郑中缜率先表示同意,

他就是凌昭的座师,曾经想将一个老来女嫁给凌昭。凌昭丁忧去了,他终于入了内阁,也嫁了女儿。

只为了入阁,他曾向太后靠拢过,如今得想办法扳回皇帝的印象。

想一想这事皇帝还特意拉着兴王做了全套的戏,给了内阁台阶下,以实现程序正义。很有诚意了。

且他对太后和宣平侯府的反弹心理明明白白,阁老们颇能共情。最终,一群老头子捏着鼻子盖章了。

民妇林氏嘉娘,封为义德县主,名义上还是兴王的义女。

是从京郊回来,圣旨在内阁过了签传达下来,兴王才把事情告诉了林嘉。

林太嫔从一开始就没期望过林嘉能有什么光明正大的身份,林嘉更没期待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

林嘉谢过了兴王和兴王妃,待回到宫里,又去皇帝跟前谢恩。皇帝问:“可高兴?”

林嘉道:“怎能不高兴?感觉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寻到了自己的家。”

皇帝也是在太后死后才感觉自己的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的。这一句,很能理解,不由真的有点怜惜起来。

还唤了太子来,与林嘉相见:“这是你太子哥哥,这是你义德妹妹,以后我不在了,你多照顾她。”

太子跟着皇帝学习朝政,是知道那道旨意的。当时就问过了皇帝了,也知道了林嘉的真实身份。这是他姑表妹。

只没想到如此美貌。步摇垂悬,耳著明珠,环佩叮当。虽是在民间长大的,行止言谈却不见粗鄙,眉间沉凝,仪态淑静。

清艳婉媚,娉婷风流。

太子年在弱冠,他是年轻男子,见到这样的美人,心中也不是没有动一下。只又见她梳着妇人头,虽不是寡妇,到底是嫁过人了的,想想便算了。

还是糙米饭和名贵琴的道理,人的需求是有层次之分的。

太子虽也锦衣玉食,但他这十几年活得颇为惊险激烈,有几次都差点死了。美人与情爱,于他是最末等的事。心里动一下,不合适,晃过去就算了。因他心中最重的还是大位。

皇帝身体不好,他得做好随时接手大位的准备。将来他的孩子,也不知道哪个来接他的位,不管是太后还是太妃,若新帝的母亲是个二婚头,总归是个瑕疵。

皇帝说:“你带她去见见你母后。”

林嘉早就问过林太嫔,是不是该去拜见皇后。哪知道当时林太嫔说:“不用。”因为林嘉根本没有去拜见皇后的资格。

但如今杯嘉是义德县主了,她既受封,便该去拜见皇后。

太子领着她去,路上告诉她:“待会不管什么情况,别慌。”

他道:“皇后虽然出身邺国公府,但她是先太后的侄孙女。姑姑的那位……咳,就是她同一房的幺舅。”

还有这样的关系在里面,林嘉懂了。她道:“我跟着殿下,殿下怎样我就怎样。”谁不喜欢美貌的女孩子呢,而且看起来还不笨。太子一乐。

待到了中宫,太子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看起来都那么地合规矩。宫人出来,先请太子进去。

太子给了林嘉一个鼓励的眼神。

林嘉便站在外面等,淡淡地接受着宫娥们的目光洗礼。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

宛如从前她揣着梅露站在三夫人的正房前等着三夫人起床,等着蔡妈妈出来接了梅露,

原来哪里都是一样的。

过了片刻又有宫娥出来唤她,林嘉终于见到了皇后。

早后的面色很冷,其至远不如三夫人柔和,气场要比三夫人强得多。

林嘉封了县主,还是经过了内阁签章,得到了法律承认,有编制有俸禄的,

不是那种皇帝不经过内阁,发中旨给的虚号。

在皇后说了那样的话之后,皇帝这么做,等于反手给了皇后一记耳光于知道内情的人来说,等于皇帝给宣平侯府的大门刷了一层绿漆。

只再怎么样,作为皇后接见新封的县主,该走的过场也得走。林嘉跪下叩拜,等了片刻,才听到皇后说:“免礼。”杯嘉才起来,被指了一旁的绣墩落座。

皇后说了两句官样话,无非是皇恩不可负,要谨言慎行,修身明德,不要给皇帝和兴王丢脸。口气硬邦邦的。

林嘉恭谨受教。内心里只将皇后当作一个升级版的三夫人,既无紧张局促,也没有惶恐不安。如今她有了身份,有了有血缘的舅舅,甚至也不用像当年讨好三夫人那样去讨好皇后了。

因大家的立场天然预设,已经固定了,根本没法讨好。

官样话说完,皇后就不再搭理林嘉,晾着她,只与太子说话。林嘉侧耳听着。

若只看词句,明明交谈的内容都是母慈子孝的话语,只带上耳朵听,便满屋子都是火药味。那和对抗感在房间里啦刺啦地好像冒着火星,

皇后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与元后嫡子合作,十几年下来做过太多将来可能要被清算的事,到这时候,已经没法走回头路了。

她活在在太后的羽翼之下太久,也低不下这个头来。

但也亏有太子在这里吸引了皇后的火力,要不然这些火可能真要照着林嘉身上去了。好容易从皇后处出来,太子问她:“竟不怕吗?”

刚才说话间瞥了她一眼,见她受了那样的冷待,还能神色如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不失态,不由心中暗赞。

林嘉道:“一国之母,总是体面人。不会当场骂我打我,也不会将我拖出去斩了,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拖出去斩了”实际上是戏文用词。

斩首乃是重罪,要经过刑部复宙,还要皇帝批准,好多道程序要走呢。不过是一句俏皮话而已。

“也没法子叫所有人都喜欢我们。”林嘉道,“你做得再怎样好了,总会有人就是不喜欢。”太子叹气。

想想这表妹也怪惨的,一直漂泊,寄人篱下,好容易嫁人了,还所托非人,差点叫给卖了。真挺可怜的,偏又性格这样好。

太子问:“在京里可落好脚了?”

林嘉道:“陛下赐了我宅院财帛,还赐给我五顷良田。”

原本林太嫔还说要给她想办法置办,如今皇帝一赏便是五百亩。

回到皇帝那里复命,太子一本正经地道:“娘娘十分喜欢嘉娘,还给了赏赐。”其实那赏赐还是临出门才给的,十分地不走心。皇帝岂能不知道,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太子道:“嘉娘受了不少苦,才寻回来。我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再送给嘉娘一百亩良田吧。”皇帝说:“好,叫你兴王伯父也别小气,这是他女儿。”义女也是女儿。

良田、宅院这般容易就有了,终究还是因为找到了亲人,

从皇帝那里出来,太子问林嘉:“对了,你是在金陵的凌家长大的?”他问:“那你可知道凌昭凌熙臣?”听到这个名字,林嘉的睫手颤了颤。

“自然知道,凌家九郎,他在闭门守孝。”林嘉道,“我在凌家也受过四房的恩惠,四夫人性子特别好,是个位慈爱亲切的夫人。”

“熙臣的母亲吗?”太子笑道,”大家都说熙臣的父母都是美人,才生得出熙臣那样的容貌。”凌四爷林嘉也远远见过,她点头:“是,他们两位都是容貌极佳之人。凌家人都生得好。”“可不是。”太子道,“便凌侍郎,年轻时都是有名的美男子。”

他与林嘉亲切交谈,谈的是没什么营养的八卦话题,虽然是将林嘉当作亲愿看待了。

他道:“既见过皇后,跟我去东宫见见你嫂子。”

皇帝没什么特别宠爱的嫔妃,宫中女眷,皇后身份最重,然后就是太子妃了。是必得去见的重要人物,

林嘉跟着太子去了东宫。

已经先行让小内侍去提前通知了,太子妃已经装扮好在等着。看到林嘉的容貌,太子妃有点惊讶。两厢见过礼,太子道:“这是妹妹,不是外人,刚才父皇让我带她去拜见皇后了。”

他这一说,林嘉便知道太子妃该是知情的。

什么兴王义女,都是对外的说辞,家里人肯定是还得说清楚的。这两个人是舅家表兄和表嫂,林嘉没有旁的亲人了,这已经是最近的血缘了。

只刚才太子妃看到她第一眼时一闪而过的神情林嘉也没错过,她虽然有心与表哥表嫂多亲近,也小心拿捏着分寸,不敢表现得太亲热,以防别人以为自己有别的打算,

好在太子妃不是那种心里全被男人占满,脑子除了丈夫和小妾没有别的事的女子。

且对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还是很了解的。他靠着嫡长的身份对抗太后好多年,处处都要防着被后党抓把柄,习惯使然,定不会去纳一个二婚的女子。

她对林嘉道:“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找到家里了,以后就踏实了。从前的,都莫去再想,以后在京城,一切都会好的。”

林嘉抬起眸子,露出了真诚的微笑:“嫂嫂说的是。”

太子道:“父皇已经赐了宅子给嘉娘,我想着,你做嫂嫂的抽点时间,宅子怎么打理的事给嘉娘说说,或者帮她寻个可靠的嬷嬷。”

他这话一说,便划下道来,三个人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太子妃和林嘉都微笑,气氛顿时轻松了。

林嘉回到林太嫔宫里,林太嫔好几日没见到她了,自她被皇帝叫走那日就提心吊胆,如今她安全归来,还有了县主的封号,林太嫔简直要喜极而泣。

“有了这实封,以后你嫁不嫁,都随你了。”林太嫔道,“我也不用再担心了。”

县主的俸禄和皇帝的赏赐,给了她生活的保障,封号给了她安全的保障林太嫔说着,就哽咽了。

林嘉忙抱住她:“婆婆不哭,以后会更好的。我今天去见了太子妃,太子妃也是这么说的。”

林太嫔忙擦了眼泪,细问。

得知她还去见过了皇后,她叹道:“躲是躲不开的。以后,你按着日子进来给她请安便是。其他时候别往她跟前凑。”

听说太子夫妇都对她很好,林太嫔为她高兴

高兴完了,才想起来:“你的东西送进来了。”

林嘉那日进宫,因事情尚未确定,是只身进宫的,东西都留在了暂居处。第二日东西送过来,人却被兴王领走了。

林嘉道:“我有个东西给婆婆看。”

她在自己的行李里翻检了一下,把那个螺钿鲁班锁找出来。

林太嫔一看眼泪就掉下来了:“这是淑宁很喜爱的玩具。她拆起来特别快。她玩坏了好几个,这个也不知道是第四个还是第五个。姐妹中,只有她最爱玩这个。”

林嘉现在也学会了,她将鲁班锁拆开,里面是小锦盒–凌昭拿去拓印后,就让季白给她送回来了。

打开来,是个玉锁片。林太嫔问:“这是什么?”

因着来寻她的是母族,她路上不是没想过,或许凌昭猜错了,这块锁片或许是她生母的也说不定。但林太嫔这一开口,林嘉便知道,还是自己想错了,这片锁片果真不是生母的那就很可能是生父的。

林太嫔听她说着是杜兰带出去的,沉默了许久,道:“你猜的可能没错。”林太嫔从未见过这块锁片,也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人”的。

林嘉给她看上面的印记,希冀她能认出是哪一家的。

林太嫔却摇头:“我不认得的。我十二岁入宫,一辈子没再出去过,也没跟外边的人打过交道,京城勋贵世家的这些印记,我怎会认得。”

林嘉道:“我去问问太子殿下吧。”林太嫔犹豫了一下。林嘉:“婆婆?”

林太嫔垂眼道:“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个男人,不如死了算了。”

林嘉问:“婆婆也会怨他吗?”林太嫔抬眼:“嘉嘉?”

她小心地问:“你……你心中会怨他们吗?”

她用的却是他“们”,显是担心林嘉也会怨恨淑宁,

“谈不上怨。”林嘉道,“我过得其实并不差,娘亲、姨母都对我很好。后来也一直有人相助,虽遭些挫折,实际从未吃过大苦。”

“我不并不因与亲人分离怨恨亲生的父母。”“只我觉得,他们做的不对。”

“母亲所为,最不对的,是累了婆婆苦了许多年。”

“父亲既没有能力让母亲回到他身边,又没有毅力为母亲不娶。既两个人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便该想着如何让对方安好才是。”

“这一点,母亲做到了。她从始至终没有让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保全了他。”

“可父亲却使母亲有孕,原本母亲贵为皇女,便不如意,也可以平安富足地过一生,因父亲不能管住自己,母亲才早逝。”

“他……做的实在不对。”

林太嫔忍了十几年的恨,终于崩溃大哭:“这个混账东西!杀千刀的混账东西!叫我知道他是谁,我要咬死他!”

林嘉轻轻地拍她:“婆婆不用为着我忍着,想骂他就骂吧。”

林嘉这些天其实一直都会想自己的亲生父母。

当她想到他们的时候,发现自己对他们无爱也无恨。只是客观地以第三者的视角去慨叹他们的故事,评判个是非对错。

虽然她将淑宁长公主称为“母亲”,但实际上当她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脑海里自然而然会想起的,都是杜兰和杜菱。

她的娘亲和姨母。

她此时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养成那种自艾自怜的性子,一方面是因为凌家供给了她一个温饱的生活。

但更重要的是,杜兰杜菱姐妹先后接力担当起了母职。她的成长中其实从未缺失过母亲和来自母亲的爱。

她轻轻地拍着俯身大哭的外祖母,轻声道:“我也不去问太子了。实没必要非寻他出来。”若寻出来,这人已死了,可能还能释然。

若寻出来,这人还活着,一直就在京城,一直眼睁睁地看着淑宁香消玉殒,不出手,不吭声,只怕林太嫔要恨意滔天。

淑宁至死为他保守身份的一片深情便也错付了。更叫人难受。

林嘉也不想有这样的父亲。

林太嫔恸哭一场,一几年憋在心里的恨都发散出来了,

待收了眼泪,她调整控制不住的抽气调整了许久。林嘉一直轻轻抚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待终于调整过来,老人家叹道:“还是问问太子吧。””怎么着,都是你生身之父。”

林嘉最终没有去问太子,惊动太子动静太大,她问了太子妃。

太子妃不像林太嫔那样,一辈子长在宫里关在宫里,几乎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社交是她身为太子妃的职责中,非常重要的一块责任。

因林嘉的宅院还在收拾,她跟太子妃约好了,这几日去她那里,受她指导。她也拓了那印记,拿去给太妃看,

太子妃仔细地看过了,也说:“不认识呢。这是哪来的?”

太子妃是知道她身份来历的,林嘉便告诉了她:“是母亲的遗物。”这么一说,太子妃便明白了。她道:“让殿下帮你查访吧。”林嘉却拿回了拓印,笑着摇头:“不用了。”

她道:“我做女儿的,问也问过了,也不是没问便放弃,那便尽了应有之义了,只实没必要费力去追查。或许人家也并不想让我找出来呢?”

她语气十分轻松,并无怨恨。

太子妃想起太子对她的评价:蛮豁达的,于小姑娘,难见,太子妃笑了,道:“有缘总能相认,无缘对面也难识。”林嘉道:“是啊,随缘吧。”

太子妃问林嘉待挪进新宅子,有什么打算,林嘉眼睛明亮了起来。

“我有三件想做的事。”她说。

“第一件,想求陛下开恩,放婆婆出宫,由我赡养。”

“第二件,我想将我娘……抚养我的宫人杜氏,将她的坟茔迁过来。她为了我一生未嫁,我想给她过继个孩子,让她以后得享香火。”

于时人的价值观来说,死后不能入祖坟,做孤魂野鬼,没有香火享用,实在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杜菱倒不会这样,因她是凌三爷的妾室,可入凌家祖坟。

那日她也从凌昭那里知道,凌延被发配后,凌家保住了秦七娘,并打算从长房或者二房过再过继个孩子给她。这意味着三房的香火不会断绝。

杜菱也是可以享用这个香火的。她在地下会过得很好。只有杜兰,孤零零,太可怜。

林嘉从前的梦想是希望弄明白自己的父族,然后看长大后能不能将娘亲安葬回父族的祖坟里,如今知道了真相,杜兰未嫁,谁家的祖坟都入不了。那就给她过继个男孩子,让她以后有香火。

太子妃的目光柔和了起来。她问:“第三件呢?”

“第三件,”林嘉道,“我想开一间点心铺子。”

“我一直都好想开一间点心铺子,只或者没本钱,或者时候不对。””现在我已经不需要靠开点心铺子赚钱了,可我还是想开。”

“一想到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事情现在轻易就可以实现了,就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喜。”

林嘉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

太子妃发现这个妹妹虽嫁过了,大多时候看起来沉静,可这一刻,她的眸子中流露出来的,是小孩子终于吃到了糖的喜悦,

太子妃其实比林嘉也只大几岁而已,但她的身份地位高很多,注定了未来要母仪天下。她拍拍林嘉的头,温柔地道:”一定能实现的。”

京城多了一位县主,在一个招牌砸死五个人三个都是权贵的京城,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水里,只泛起微微涟漪,便消失了。

于官宦人家,这是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于勋贵人家,这不过是个幸运的平民,既无家世也无背景。

于这太后殡天,朝堂清洗,权势更迭之际,实引不起大家的兴趣。

公告贴出来,只有两种人对这件事稍稍感些兴趣。

一是平民百姓,羡慕不已觉得一个民妇从此一步登天,大富大贵了。

一是皇家宗室,因有血缘在那里,宗室内部多多少少有些人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云安郡主先于别人知道了这个事,因为她就是兴王的女儿。

在公告贴出来之前,她就已经听说刺客的事了,匆匆回家问她母亲:“怎意遇到刺客?有没有受伤?”

哪知道兴王妃道:“嗐,哪有什么刺客,不过帮着陛下搭个台罢了。”遂把林嘉的事告诉了云安。

云安这才放下心来,道:“原来如此,这妹妹怪可怜的,以后也算有依靠了。”兴王妃不太喜欢林嘉,哂道:“嗐.….…”云安一看就明白。

因人的出身不同,想法自然不同。

兴王妃虽然现在贵为王妃,但她出身官宦人家,自然厌恶淑宁不守妇道,嫌弃林嘉是奸生女。云安却生来就是宗室贵女,天生便觉得自己该拥有一些特权,

娶宗室女的人家,既享受了娶宗室女的带来的富贵,便多少是要牺牲一些夫家的权利的。

比如许多郡主身份品级还高过了婆婆的诰命,便不去婆婆那里晨昏定省,婆婆也只能忍气吞声。

偶有极端情况,与夫家闹翻到了撕破脸的程度的,甚至会故意出现在婆婆面前,按着国礼大于家礼的原则,让婆婆给她行礼。

当然这是极端情况,很少出现,大多娶了宗室女的人家,还是会捧着媳妇,至少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不至于撕破脸到这种程度。

在所有的宗室女中,宗室们是默认了公主是特权最大的那个,因她们是皇帝的女儿,还有自己的府邸。

公主其实不曾“嫁”给谁家,公主成亲后就一直生活在公主府,按规定,是驸马应该陪着公主一起生活在公主府。

能不能同房,还得公主说了算。

且因驸马仕途受限,会尚公主的大多是勋贵人家没什么出息的嫡次子、嫡幺子,就想娶个财神爷回来下半辈子靠着她躺吃躺喝,

因公主不仅有丰厚嫁妆,而且驸马作为“驸马”这个职务,还专门有一份俸禄可以领的。

根据大周朝的规矩,驸马的这份俸禄会一直发到公主薨逝。公主死了,朝廷就停了驸马的俸禄。

当皇权鼎盛的时候,受宠的公主跋扈些,甚至偷偷养面首,夫家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淑宁就是生不逢时,爹死了,兄弟是个病秧子支愣不起来。后权压制了皇权,她的驸马又是太后的亲侄子,还是受宠的小幺侄,

大家默认的公主可以享受的特权完全没有了。她被圈禁在公主府里,郁郁而终。

当时淑宁的事,文臣们不知道,因为根本不是一个圈子。只在勋贵圈子和宗室内部有一些人知道,勋贵们觉得:活该。

因他们当然站宣平侯府,自动代入的是宗室女的夫家。

宗室们却多是忿忿的,觉得自己因血脉与生俱来的特权被外姓压制了,只是敢怒不敢言。

这就是婆家视角和娘家视角的区别,

具体到兴王家,就是兴王妃站婆家,云安郡主站娘家。只因母女俩出身不同。

兴王妃道:“不仅折腾一趟,对外还得说感她的恩,做母女样子。还赔出去一百亩良田。”

原来是皇帝赐了五百亩,太子赠了一百亩,兴王作为“义父”,当然也不能不作为,只得也送了一百亩。

云安郡主安慰她:”这是为陛下做事。”

兴王一贯是个两面讨好的,太后、皇帝两不得罪,十分圆滑。如今太后没了,兴王正得卖力讨好皇帝。

他们做宗室的与别人不同,连读书读得太好,或者人品太好有贤名都不行。尤其今上病弱,易招疑忌。

宗室最好就是吃吃喝喝,除了讨好皇帝什么也不做。兴王妃叹气。

云安郡主道:“既是遵陛下的命认了义女,我该见见。”王妃道:“好吧。”

遂第二日请了林嘉出宫入府,又将兴王府的儿子媳妇都召集,包括已出嫁的云安也携着夫婿回来相见。

林嘉前几日身份未定,虽在兴王府里,却并未张扬。事情一定,她就进宫了,也还未来得及以“义女”的身份正式与兴王的家人们认亲。

这回入了府认起亲来,兴王家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姑表姐妹,有血缘的人比没血缘的人接受的程度明显高一些。只众人都惊讶于林嘉的容貌。

在京城这等美人如云的地方,称得上是美人中的美人。

云安携着林嘉的手笑道:“以后与我一起玩。”

林嘉也是察觉出来兴王妃不喜她,原是想着这个事过去后,尽量不去烦扰兴王家。但舅家表姐对她热情,怎能不应,她笑道:“多谢姐姐。”

林嘉封县主这个事,京城里还有一个人在密切着,就是季白。季白带几个人轻装简行,其实比林嘉还更早回到京城。

他在城门口蹲了好几日才蹲到林嘉一行队伍慢吞吞终于到了。他亲眼看着林嘉入城,又亲眼看着她被送入宫里的。

只入了宫就不能再打听了。外臣窥探宫闱,实是大忌。只能等着。

等了几日,传出来兴王被杨元残党行刺的消息,紧跟着,民妇林氏封作了县主。不是那等空给一个虚号的,是实封。

季白虽来的时候知道林嘉可能是贵人遗珠,还是五呋陈杂。

世事怎么就这么难料呢。

倘若京中的人早点找到她,或许她就不必嫁给张安。

她若早有这身份,以凌昭的能力,运作一下,大概有情人就能成眷属。只如今…..

季白不敢想以后的事,他也没资格想。

他只能把京城发生的事如实地写进信里,交给仆从:“送回金陵去,加急,路上走快点。”先给公子报个平安吧。

她无事。她很好。她有了身份。

金陵城里,凌昭反复看季白的信,实在为林嘉高兴。也心酸。

信到的时候,已经进入小年,金陵已经到处都是过年的气氛。凌昭一直在家闭门守孝,只偶尔去凌氏族学里讲讲学。

凌四爷的手稿他已经全部审完,编纂好目录,开始进入刻雕版的阶段了。凌家百年书香世家,自家就有书铺,雕版、印刷、销售一条龙,十分便利。

这几个月凌家没什么大事发生。

只十月里,往云南押送凌延的差人回来了。凌延没走到云南,人没了。

三夫人和秦佩莹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凌家已经放弃了凌延,打点了公人后的结果。她们两个人非但不感到悲伤,反而听到消息,俩个人同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婆媳姑侄两个对看了一眼。“咳。”三夫人道,“怪难过的。”

“正是。”秦佩莹道,”以后我会好好守孝,奉养母亲。”凌延虽被除族了,但他和秦佩莹没有和离,始终是夫妻。但秦佩莹需要的就是这个身份–凌家三房的儿媳妇。

京城已经回信,长房选中了四郎的一个庶子。只那孩子还小,打算等明年过完年后,天气暖和,河道化了冰再送过来。

这是嫡长房的血脉。

有这孩子在,凌府绝不会亏待三房。

想想以后的日子,资产丰厚,没有男人要伺候、被管束,不必经历生产生育这生死关,秦佩莹的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

三夫人:“咳!”

秦佩莹赶紧揉揉脸,只偷眼看三夫人,又何尝不是一副卸了枷的轻松感,

婆媳俩各自用帕子遮着脸,为那个并不值得她们悲伤的人,干哭了一声,以示哀伤。

很快就过年了,辞旧迎新。

三月里,凌昭又收到了季白的信。信是二月里写的。

林嘉过年之前就从宫里搬出来了,住进了皇帝赐给她的宅子里,

皇后为了她的事生气,称了几日病。这是从前皇后表达不满常用的手段。只这次,她一称病,皇帝立刻令德妃代掌六宫。

皇后的娘家邺国公府的人进宫了一趟,皇后的病就好了,又踏踏实实打理起后宫,尽起皇后的职责来。

林嘉向皇帝求林太嫔出宫。皇帝同意了。

林太嫔明面上没有孩子,在宫里只说是去庵堂静养。悄悄地出宫,被接到了林嘉的府里,过上了老祖母的悠闲生活。

“天太冷。”林嘉说,”等开春暖和了,我们上街。”

“太子妃嫂嫂说,太子殿下的人帮着选了好几个孩子。”林嘉问,“婆婆看我们是只养一个,还是多养几个?”

林太嫔道:“你若不嫁了,就多养几个。”

“我自然不嫁。”林嘉嗔道,“那就多养几个,家里也热闹。”

林嘉和太子妃走得颇近。

不仅是因为她性子得太子妃喜欢,更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能把皇后气“病”,太子妃可太开心了,

因着身份上被压制,太子妃在皇后那吃了太多的羞辱和明亏暗亏,更不要提以前太子被暗算了多少次,在宫里都不敢乱吃东西。

如今皇后眼睁睁瞧着林嘉的存在却没办法,太子妃岂能不开心。

太子妃还帮林嘉寻了靠谱的管事姑姑和掌柜。

林嘉的府里,丫鬟、仆妇,小厮、护院、车马夫,一应配置齐全。田产也有庄头帮着管。点心铺子二月里就开了起来。

季白信里道:“点心很好吃,虽是铺子师傅烤的,但方子肯定是林姑娘的方子,的确是那个味。”

季白道:“我去见了林姑娘了。她如今实过得很好。”

因京城中权贵太多,林嘉一个无权无势靠着皇家恩泽活的县主,其实根本无人在意。

林嘉除了定期进宫给皇后请安,只跟太子妃往来密切些。其他,也只跟几个亲王舅舅家、长公主姨母家的同辈女眷们略有来往。

她既没有想嫁人的意,也没有向往权势的心,并不往勋贵圈子里凑,只过自己的小日子,十分地知足。

她只要不在宫里,就十分方便,季白直接上门了。

林嘉其实也就几个月没见到他而已,再见,她道:“怎竟有种经年恍惚之感?”人生变化之大,季白才感慨呢。

林嘉道:“你给他报平安了吗?”季白道:“年前就写过信了。”

林嘉道:“那就好。我其实想过,要不要给他写信报个平安。又怕他以为我没放下他,藕断丝连。”

季白心酸死了,问:“县主难道已经放下我们公子了吗?”

林嘉注视着他:“季白,他既派你跟来看着我,你当知道的,我如今是个什么名声。”

于内,淑宁公主的奸生女,父不祥。

于外,一个嫁过人,因走狗屎运攀附上皇家的民妇。凌昭凌熙臣若娶这样的女子,不成了个笑话?

他可是曾令公主落泪,郡主抱恨嫁人的小凌探花。

季白在信里写道:“林姑娘说,京城有许多名声好家世好人也好的淑女,都是公子良配。”

其实林嘉还说:“我现在盼他娶,一如他当初将我嫁,都是一片真心,愿意对方安好的。后来的事,是我运气不好。只他当初嫁我的时候,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也希望他明白,我也是真心的。”“且我,并不会后悔。”

这话就太扎心了。

因凌昭是怎么悔的,季白观了全程。

这些话哪敢写进信里去,只敢写“她过得很好”。

他才不当这传话人,以后等公子出孝回京,让他们两个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去。他得珍惜小命。

凌昭是含着笑看季白记录了林嘉如今生活是如何地充实忙碌。收好信,他步出了水榭。

三月里,连京城也是草长莺飞。江南早是花开满树的时节。一路向四夫人的院落行去,莺声呖呖。

四夫人的院子里很热闹,桌上榻上堆满了衣裳料子,在给他准备裁衣裳。五月底他就要出孝了,全要换新衣裳。颜色都鲜艳好看。

四夫人正兴高采烈和妈妈说:“寿官穿这个颜色肯定好看。”

她看见凌昭进来,对他招手:“熙臣,快过来,让我比比。”

凌昭听话地过去,任她拿着那匹粉红色的料子在他身上比来比去。叫抬手就抬手,叫转身就转身。

四夫人说:”这个做件直身,保管好看。”凌昭道:“这个是父亲喜欢的颜色吧。”四夫人惊喜道:“咦,你居然知道。”

她道:“你爹就喜欢这些鲜嫩颜色,成日里穿得花枝招展的。”若提起凌四爷,她就有讲不完的旧事。

凌昭摆摆手,婢女仆妇们都识趣地退下,把空间让给了母子俩凌昭亲自为四夫人煮茶,听四夫人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待四夫人讲得口舌都燥了,凌昭道:“其实这些颜色不是父亲真心爱的。”四夫人:“咦?瞎说,他很喜欢的。你又怎知道?”凌昭道:“父亲手札中写的。”

凌四爷在手札里写道:【丁香、耦合、孔雀绿,月白、缃色、霁色,皆为苓娘所爱,故吾服之。)

四夫人的眼眶湿润了:“这个家伙……”

凌昭顿了顿,道:“父亲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四夫人:”……说了什么?”凌昭别开视线。

凌四爷;【苓娘爱吾服丁香、耦合、孔雀绿,月白、缃色、霁色,皆因吾衣之金陵最美。)

“……”四夫人,“啐!这个家伙!”

四夫人郑重告诉凌昭:“当年,乔家八郎也很美,只他来提亲比凌家晚了一天,我爹娘已经将我许给你爹啦!”

凌昭抽气:“意这么险?差点就没有我了?”

四夫人得意:“当然,都亏你爹跑得快,连夜赶回了金陵,央你祖母来提亲。他要是晚一天,就一辈子只能以泪洗面了。”

凌昭垂下眸子,道:“是,有些人若是错过了,真的是令人悔之莫及。”

他又为四夫人斟了一杯茶,恭敬递过去:“季白已经在京里置好了新宅院。”

“京城那个地方,没有金陵这么宽绰,便是咱家在那边的宅子,也不是特别宽敞。家里除了大伯父,只有我和大兄有自己单独的书房院子。”

“搬出去这个事简单,给兄长们腾出院子来,想来大伯父和大伯母不会说什么。到时候,咱们在自己的宅子里,母亲想怎样就怎样,不会有人管你。”

“想上街就上街,想叫席面就叫席面,便去酒楼吃也没关系。”

“京城夏季里,夜市也是很热闹的,许多食物的风味与江南不同。母亲可以踏遍每一家有名号的酒楼,也可以从街头尝到巷尾。”

“没有人会管着你。”

“瞧你,说得我跟个没吃过好东西的似的。”四夫人嗔道。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透露出了内心的雀跃。

她还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不诓我?”凌昭道:“儿子怎敢诓骗母亲。”

四夫人矜持地道:“好吧,那就跟你去吧。”

凌昭微笑。

他的笑淡去,垂下头去。

四夫人正莫名:“怎了突然?”

凌昭站了起来,一撩衣摆,跪在了四夫人的面前。

四夫人吓了一跳:“干什么这是?快起来。”

“母亲。”凌昭却道,“儿心悦京城义德县主,愿聘之为妻,望母亲为儿子作主。”

四夫人又惊又喜:“你竟有心上人了?真是!怎么不早说!害我天天为你操心!”

“快与我说说。”她兴高采烈地道,“这位县主是谁家的?哪位长公主家的女儿吗?”

凌昭却沉默许久,缓缓道:“京城的义德县主,便是三房杜姨娘的外甥女林嘉娘。”四夫人的喜悦戛然而止,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哈?”

凌昭抬起眸子:“母亲没听错,京城的义德县主,便是与曾嬷嬷认了干亲,我亲手嫁出去的林嘉娘。”

四夫人惊呆了:“她、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当时想瞧凌昭的热闹也没瞧上,凌昭也没表现出什么后悔的植样,她很快就没了兴致,每天琢摩着给十二叔公家小五妹寻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交流。

曾嬷嬷也只是当时借她当个场面人,她后来进府来,也没再提过。

四夫人真的以为林嘉已经过去了,藉由嫁人这件事,完全地脱离了凌昭的世界。

她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她那让旁人都羡慕的探花郎儿子,会亲口说,要娶那个嫁过人的林嘉娘?

先不去管她怎么神奇地变成了京城的县主,她、她都已经嫁了啊。

她震惊道:”她不是嫁人了吗?”

凌昭道:“她所嫁非人,张小郎为人引诱沉迷赌博,将家业、妻子都输掉了。我将她及时救回。原悄悄安置了,想等到出孝后再禀过母亲,但京城来人将她寻了去,她原来是….…

“不不,这都不重要。”四夫人打断他,强调,“她嫁人了啊!”

她此时对林嘉的身世有多曲折离奇都不感兴趣,她只听明白了一件事,她这金鳞一般的儿子,要娶一个嫁过人的妇人。

她强调:“她嫁过人了!”你亲手嫁的!

你说过你不会悔!

虽然家里人人都觉得她不靠谱,四夫人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怎么靠谱,但是,她更知道,她这不靠谱的性子,是决不能传给儿子的。

凌昭道:“母亲,别说了。”

四夫人恼道:“我怎么能不说!她嫁过人了!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吗?她已经……”

“娘!”凌昭喝道,“别说了!”悔恨的泪水滚过脸颊,

他闭上眼睛:“求你别说了……

四夫人惊呆了。

印象里,这个儿子从懂事起,就没再哭过了。

她呆了半晌,嗫嗫道:“这么、这么喜欢她吗?”

凌昭盯着地板:“从她嫁的那日起,我就睡不着觉了。”

“她回门前一日,我知道不行,喝了药睡的。第二日才能见人。”

“后来,一直都无法入睡。只能每晚都喝药。为了不让丫头们察觉,我一直歇在书房,只让南烛一个人上夜。”

“那药是青城派的裴师伯做的。喝下去,很快就眼前一黑,再睁开眼,一夜已经过去。””不会做梦,也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身体会休息得很好犯错不要自责的说说,只脑子是木的,很难受。但我没办法,我不能叫人看出来。只能每晚都靠喝药入睡。”

四夫人听得心惊。

许久,她涩声道:“你这……”这岂止是喜欢,这是情根深种。

凌昭伏下身去,额头触到地板上:“求母亲成全。”

四夫人深吸一口气,坐直了,道:“你跟我好好说说,她怎么回事?”凌昭直起身,道:“嘉娘她,并非杜姨娘真正的血亲。”

他将林嘉的身世和现在的情况都告诉了四夫人。他是必须争取四夫人的,

像他这样出身的人,是不能与家族决裂的,一旦被言官参一个忤逆不孝,仕途都会毁掉。他若没有前程,就没有能力保护林嘉。

他的父亲能辞官和母亲去过神仙日子,那是因为有整个家族保护他们。

除了掩去了凌延在整件事里的作为,凌昭将林嘉几乎全部的信息都告诉了四夫人。四夫人觉得林嘉这命运挺离奇的。

她问:“她虽是公主之女,出身不大光彩吧?”

首先公主之女就不该流落民间,然后正经的公主之女怎么还要借兴王之力以民妇的身份封县主。直接领回父族认祖归宗便是了。必是有问题。

四夫人的脑子一贯和旁人不太一样的。旁人都会先想有什么政治原因在里面,独四夫人先想,该不会是公主的私生女吧?

别说,唯独这一回,真让她蒙对了。只真正内幕,凌昭也不知道,

因这事知道的范围很小,大多都是宗室中人,或勋贵里与宣平侯府有亲戚关系的。当年太后把淑宁困死在公主府里,就是不想让事情外传,丢了宣平侯府的脸面。

文臣跟勋贵和宗室都不是一个圈子的,这种陈年隐秘,季白打听不到,林嘉也不可能对他说。却被四夫人一猜即中。

凌昭道:“具体尚不清楚,但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他一直跪着,再次叩首:“求母亲成全。”他抬起头来:“娘……”

四夫人听完琢磨了一下。

就算林嘉真是公主私生女,那她也是皇帝的外甥女,皇帝是她亲舅舅,她能被兜着圈子地封为县主,就意味着皇帝认了她。娶林嘉,其实里子不亏。

就是面子上太难看,凌家会很丢脸。

那么多人对小凌探花期望那么高,结果他娶个二婚的民妇出身的,大概会变成京城的笑话。

四夫人道:“你真不介意她嫁过?”

便是那些死了老婆的鳏夫,续弦都还想续黄花大闺女。何况凌昭未曾娶过。

凌昭道:“我若介意,又怎会来求母亲。”四夫人恨道:“当初我就说过让你别嫁她!”说完就后悔,作什么又往儿子心口插刀。

凌昭的目光漫落在地板上:“或许这就是我的劫数。”

“若不嫁了她,若不失去她,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喜欢她到了不能失去的地步。”

“若不是痛彻心扉,夜不能寐,我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不介意她的出身和身份,可以不介意她嫁过人,只想让她回到我身边。”

“母亲,你可否能懂?”

四夫人气到爆粗口:“我懂个屁!”

这事情,当娘的没法不恼。四夫人简直想打人。

她恼道:“我问你,我要是不答应你你要怎么办?除非你不想当凌家人了,否则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可能娶得到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凌昭挺起腰背,抬眸,迎亲母亲的逼视,缓缓道:“我还可以不娶。”四夫人忽然怔住。

【我问你,当年若是你比乔八郎来得晚了,爹娘将我先许给了他,那你以后会娶谁?】话里藏着陷阱,答谁都是一道送命题。

【傻。】那个人却道,【我还可以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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